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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杨早:不要只做城市的过客

杨早:1973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。2005年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,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。著有《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》《民国了》《说史记》等,编有《话题》系列书籍。

2023年7月5日,杨早在北京一家富顺盐帮菜小馆。(本刊记者 侯欣颖 / 摄)

不内耗的人都在偷偷“city walk(城市漫游)”;爆款“city walk”路线……最近,打开社交媒体,许多用户都会迎面撞上类似的标题,䁖一眼,满腹狐疑:“不就是遛弯儿、压马路、散步吗?有什么新鲜的。”仔细瞧瞧,“好像不太一样,感觉有点儿东西。”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根据一条15万点赞、1万多留言的讲解视频,“city walk”直译为“城市漫游”,既可以指在专业人士的带领下有主题、有计划地行走在城市的某条路线上;也可以指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漫游、闲逛,主打一个慢、闲、松弛的氛围感。

按这个意思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早算得上“city walk”骨灰级玩家。小学便无师自通,在老家四川富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瞎走,走过录像厅、书摊、凉水铺,家门口的一条长街成了美食和阅读的启蒙地;长大到广州中山大学读书、做报社记者,又深度体验了羊城的重商氛围;后负笈北京,在北大师从陈平原,博士论文做城市研究。慢慢地,漫游成了习惯,又和专业、写作牵连日深,到了今年3月,他转头咂摸起幼时吃过的豆花蘸水、翻一翻民国旧报、理一理书评约稿,记忆一股脑倒出来,《城史记》就成了。里面有小城富顺的吃食,首都身份之外的北京,西安的明月,南京的烟雨,高邮的水……

“这些年走下来,看到城市越来越庞大,但学界的城市研究我一直不太满意,做城市研究,文学的是文学,建筑的是建筑,历史的是历史,互相不挨着。我希望能够把城市、文化、历史打通。”坐在北京一家富顺盐帮菜小馆,杨早熟稔地点上几道家常菜,讲起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地方、吃过的美食、见过的人和事,谈话间带出一座座城市鲜明迥异的气质氛围,像刚上桌的菜,还冒着热气。

识城如识人

北周天和二年(公元567年),蜀地江阳县划出以“富世盐井”为中心的地区,设立富世县,历经唐宋两代,改为富顺。鼎盛时期,富顺独占川盐课税的1/5,如今的“盐都”自贡还是后话,以至于富顺被划入自贡后,许多富顺人在外行走时,仍坚持说富顺来的,而不是自贡人。

杨早便是一例,“我是富顺县城长大的孩子”,在此度过了8年童年时光。因此,《城史记》一书自然地以富顺开篇,带出成长路上的另外两个地方——成都和广州,以及其后工作、寻访过的大大小小7座城市。

2023年5月,《城史记》出版

“将吃作为‘经国之大业、不朽之盛事’,和小时的成长环境分不开。”书的第一页,杨早就暴露出自己的“吃货”本性。不必说街边的冰粉、凉糕、水煮肉片,一碟富顺豆花蘸水,足以勾起思乡之情。黄豆现推的豆花,如雪如玉,堆在一汪鹅黄的卤汤中,配上一碟紫红辣椒和翠绿葱花调配的蘸水,再加两碗“帽儿头”(两碗饭扣在一起),直吃得人满头大汗,口舌生津。

冰粉

在富顺,素有豆花饭,荤有炒茄猫儿。青蛙肉用红椒丝、姜丝,急火爆炒,浇上一勺明油,一筷子下肚,“差点把舌头吞下去”。

这里婚宴丧火吃席也很讲究,六碟凉菜、三道热菜、一道汤、一道甜点,再三道热菜、一道汤、一道甜点,可以循环好几轮。幼年杨早年纪虽小,每到吃席却是最霸道的一个,盯着面前的菜猛吃,搞得别人无法下筷,令带他的大人叫苦不迭。

初三那年转学成都,他开始探索校门口那条长顺中街。观察面店伙计下面的手法,他得出结论,“这伙计捞面的时候,给女生的比给男生的多”;长街中段的锅盔摊,白面锅盔、肉锅盔、酥油锅盔都不放在眼里,他只爱烘热的红糖锅盔;最后走到街尾的茶馆,看大人吵吵嚷嚷地下围棋,要上课了才撒腿往回跑。记忆如此美好,难怪面对如今游人如织的“网红城市”成都,他心情复杂:“我眷恋当年的安闲与从容,实在怕看今日的浮华与躁乱。”

红糖锅盔

讲到广州,首先提到的还是吃。1981年6月底,杨早的父亲从广州回来,给家里带回台黑白电视机。当晚,他一边兴奋地看着电视,一边拆着父亲送的礼物。“细长的金属罐子,天气很热,摸上去多少有点凉意,头上有个拉环,一使劲,开了!喝了一口,妈呀!这是什么美味啊!清甜……满口的甜!”原来是罐装甘蔗汁。

1991年他考上中山大学,广州没了甜味,更多的是“拉扯”。同学们在重商氛围的浸染下,有在外兼职的,有炒股的,还有卖床垫的。刚到学校,读中文系的他也曾立志学些“实用技能”,后来却一头扎在哲学系的讲座里出不来,听的都是李泽厚、朱学勤、陈鼓应……“我觉得我是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中成长的。”杨早说,老广们的务实让他“目光时时瞄着外面的世界”,而师长的教诲,给了他“爱智”的方向和动力。以至于参加工作后,记者当了3年,仍不忘“纯粹的学术氛围”,毅然辞职北上,求学燕园。

“成长、求学的地方,你很熟悉,就会有很多直观印象和情感印记。”他说,“除此之外,我更关注的是一座城市被遮蔽的一面,那些最显赫的文旅符号都是刻板的印象。识城如识人,要看到背面、侧面,才能看得更立体。”“比如北京,它不是一个城市,是两个城市,它是一个叫‘北京’的城市,上面叠加了一个首都,浮在市民生活之上。这也是为什么许多‘北漂’会感到北京有‘疏离感’的原因。”

讲高邮,避开咸鸭蛋,杨早走在旧城外京杭大运河的堤坝上,发现“水”让这个城市平和中富有变动;去南京,了解六朝更迭的历史之外,他借用《儒林外史》《陶庵梦忆》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,重现秦淮河畔的烟水气;在西安,他见月亮升上来,想到李白写下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后郁郁不得志的心境……“阅读城市该是一个比生命更漫长的过程,重点是对城市的好奇,对世间无数独异生活的兴趣,是否一直在你的血液里。”杨早说。

杨早籍贯高邮,京杭大运河流经这里

“吃什么”与“想什么”

《环球人物》:最近“城市漫游”火了,在社交媒体上有许多笔记攻略,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?

杨早:前段时间我们还在聊,当时有人问这是不是就是穷游,我说当然是穷游,本来也不用花钱。除了省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,过去3年我们走不到远处,现在可以了,那我怎么都要走,哪怕走不出城市,我就在城市内部走。用脚步去丈量这个城市是向外看,人的精神领域就会扩大,自我定位感会变得不一样,生活的丰富性就会增加。

普通人没有那么强的认知,城市研究者一开始就会想到理论上的勾连,所以在我看来,城市漫游反映的是一种正在推动中的新型的人和城市的关系。当你沿着某条马路步行时,人和城市、历史就在进行对话和互动。

鲁迅星期天也爱在城市里遛弯,在北京的时候,他会去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吃包子会友,或者去琉璃厂淘书,在上海的时候转到青莲阁饮茗。他去哪儿都能碰到朋友,有朋友的城市就是一个好的居住社群。

《环球人物》:您曾说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城市,爱去当地的菜市场、大排档,吸引您的是什么?

杨早:汪曾祺爱说“吃什么”与“想什么”,二者是互通的。食物可以披露一个人的很多信息。所以我到一个城市,特别喜欢看它菜市场里面卖什么,价格如何,那些买菜的和卖菜的人之间互相的关系如何,他们会挑什么,怎么挑。到当地人常吃的饭馆去,是跟当地人打成一片的过程。看他们吃什么你就点什么,从口味里面就能体会到城市的历史和现状。吃完饭,一个打包的动作也能看出人们的性格。扬州人非常热爱打包,比如说6点开始吃饭,到了8点钟就会有人张罗说,这个菜别吃了,我要打包。他们拎着十几个饭盒在街上晃,会觉得有面子。到东北就不一样,他们不爱打包,认为那样会显得很抠搜。

《环球人物》:除了吃,阅读也贯穿您的工作和生活,您的阅读经过了哪些阶段?

杨早:我总说阅读是一个闭环:阅读—思考—表达—写作,对象可以是书籍、影视、人、城市,等等。2005年做《话题》系列其实也是一种表达,当时是几位同事一起讨论,说很难看到历史上的人物对当时热点事件的评论,后人看我们会不会也是这样?施爱东就提议,编本书来告诉后人我们对热点的评论。说干就干,我们邀请了许多作者,专评当年的社会文化热点,一做十年,现在想想很感慨。2011年,我又和朋友邱小石、绿茶创办了“阅读邻居”读书会,还是想要大家坐在一起读一本书、聊一个话题。自始至终我的阅读理念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,我从来不觉得书有价值等级。你可以说这本书不好,但你不能说这一类书不好。我小时候选择少,有什么就读什么。在书摊边站着看盗版的金庸武侠小说,《丁丁历险记》《鼹鼠的故事》,还看我奶奶的《大众医学》、爷爷的《邓演达文集》。我最近看很多网络小说,穿越文、修仙文、种田文……所有文本都有它的好处,通俗小说文本恰恰最能直接地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心态和情绪,这个反而是雅文学很难做到的。

“走读成都”活动中,杨早(中)与读友们在华西坝边走边聊

城市是人的第二层皮肤

《环球人物》:城市在何时成为您的兴趣所在?

杨早:我记得在离开广州,准备去北京读研的时候,脑袋里就在构思一篇小说,叫做“城市与爱情”,因为我发现城市跟爱情有对应关系,在不同的城市,爱情会有不同的形式。比如说当时我有个同学在深圳,当时深圳的男女比例是1:6,但他还是没交上女朋友,因为没钱。他就觉得深圳人的爱情太务实。前年有部电影《爱情神话》,讲上海的爱情,又和深圳的不一样。我对城市好像有天然的敏感,可能因为我小时候总是转学,去的地方比较多,更容易察觉到不同城市之间的差异性。

《环球人物》:在《城史记》中,您提出“城市传记作家”的概念,有什么内涵?

杨早:有些作家其实他不太愿意写城市,不太愿意写自己的故乡,写了的人又会被认为是“乡土作家”,这个概念其实是需要辨析的,并不是只要写故乡或者城市里的人和事,就是城市作家,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从作品背后去探索这个城市的性格、气质,以及它在整个中国城市文化地图里的位置,这是很重要的。

沈从文、汪曾祺、萧红,包括鲁迅也好,他们是我认为的比较典型的城市作家,他们的创作会从宏观上把握一座城市,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。我虽然是富顺生、富顺长,但我的籍贯是江苏高邮。我第四次回高邮的时候,去找汪曾祺笔下的老街、店铺,我突然醒觉,他小说里的车匠、锡匠、卖卤味的小贩、米店、糖坊等各种人和事都出现在他上学的那条路上,两公里的路,他写了一辈子。

《环球人物》:作家也好,研究者也好,甚至普通人也好,关注城市的意义何在?

杨早:我最近意识到,城市其实是人的第二层皮肤。我们住在城市里面,我们生活在城市里面,但是我们都跟城市很隔膜。这是很可惜的事情,你的居所本应该跟你有着非常强的联系,但现代都市里的人常常把它忽略掉了。

不要总想着,我只是个过客,我只是在这里待着,我只是工作,这是在把环境“工具化”。你是寄居在城市里的人,如果城市与你的身体之间、情感之间没有任何关联、交互的话,人是漂浮的,你会觉得没有根。我们和一座城市的缘分其实跟人和人之间一样,稍纵即逝,如果你不抓紧一个时刻跟它建立起联系,很可能就此擦肩而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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