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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演韩延,继续躁

韩延,1983年生于山东,导演、编剧,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。代表作有《第一次》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《动物世界》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。6月21日,新片《我爱你!》上映。

几年前,导演韩延带儿子去广州玩。广州塔那个“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轮”正在维修,他查到附近有一个广州动物园,建于1958年,里面也有摩天轮。他们去坐,半空中,感觉被四周高楼俯视夹击,如鸡立鹤群。

当耸立云端的广州塔拔地而起,谁还记得这个20多米高的老家伙呢?那一刻,韩延觉得这座动物园就像一位老人。他决定,未来的电影一定要在这里拍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那是一部关于老年人的电影,韩延构思了好几年。最初的动机源自对衰老的恐惧。“大家越来越回避年龄,过生日都愁眉苦脸”,韩延把这种“未老先衰”的心态,总结为“集体无意识”。从那时起,他开始观察身边的老年人,常常驻足路边看大爷大妈,想象他们的故事,“非常着迷”。

“身体衰老了,是不是精神也要跟着老去?”韩延用这部《我爱你!》回答了这个问题。电影于6月21日上映,豆瓣评分7.9,稳居“端午档”第一。

2023年,中国超过60岁的人口达到2.8亿,“银发时代”已然来临,可聚焦老年人的影视作品却寥寥无几。大多数情形下,他们是年轻人故事的“背景板”,是家庭剧里慈爱的长辈或蛮横的公婆,谈一场“黄昏恋”就被冠以“老不正经”之名。

在《我爱你!》里,倪大红、惠英红、梁家辉、叶童4个老戏骨,试图打破的正是这些套在老年人身上的刻板印象与社会规训。他们的故事,将“银发时代”的种种辛酸与浪漫,投射于银幕之上。

爱情最好的模样

《我爱你!》改编自韩国漫画家姜草的同名漫画,4位主角的故事却是“中国式”的本土呈现,有其现实原型。

北京北医三院旁边的麦当劳,每天早上会出现一位大爷。长头发、大胡子,牛仔裤配马甲,拎着卤煮油条,坐在角落里,一口二锅头一口早点。韩延碰见过好几次,觉得他有趣,和大多数老头儿不一样,很摇滚、很洒脱。

广州长隆,一个老太太坐在碰碰车里,不会开,停在原地,被其他车撞来撞去,脸上挂着尴尬微笑。韩延被这一幕触动,周围情侣、亲子环绕,她如此格格不入。

这两个挥之不去的形象,化为电影中的常为戒(倪大红饰)和李慧如(惠英红饰)。老常是退休老头,丧偶十年,做派新潮,网络热词挂嘴边,打游戏行云流水,穿着印有涅槃乐队(Nirvana)LOGO的T恤,一根麒麟鞭甩出仗义的脆响。在公园,他遇到了捡废品的李慧如,一个早年丧偶、孤身漂泊,山穷水尽也不低头的倔强老太。二人因误会相交,慢慢亲近,燃出爱情的火花。

老年人的故事,常陷于暮气沉沉、缓慢冗长。韩延用年轻手法改造“黄昏恋”,于是有了电影中偶像剧般的恋爱模式:携手捡垃圾、深夜发语音、跳广场舞、坐摩天轮,在烛光摇曳中深情告白:“我钟意你,我真的好钟意你。”

电影《我爱你!》剧照。

电影《我爱你!》剧照。

电影《我爱你!》剧照。

如果说老常和如姐是电影中的梦幻高光,另一对夫妇的故事则呈现了生活的残酷底色。

有段时间,韩延在酒店旁遛弯,常看到一个男人,每晚8点在垃圾桶旁收纸壳,衣服干净,头发整齐,一点不像拾荒者。后来,他在公园遇到一个女人,穿着绿军装,皮肤黝黑,头发灰白,牙齿零落,露出很大的缝隙,笑呵呵地绕着公园走,看上去精神有点问题。韩延想,如果这两个人是一对夫妻呢?

于是有了电影中谢定山(梁家辉饰)和赵欢欣(叶童饰)的故事。他们相濡以沫40年,开一间废品收购站为生。赵欢欣罹患阿尔茨海默病,生活不能自理;谢定山不离不弃,白发相守至死不渝。

4位老人有儿有女,仍沦入暮年的悲凉。常为戒长年失眠,孤独地看着相亲节目;谢定山的家宴上,儿子忙着接听电话,儿媳忙着陪娃上课,他用泥塑的玩偶和电动汽车讨好孙子孙女,换来的却是嫌弃。后来,赵欢欣肠癌复发,时日无多。两夫妻携手离开,遗言中嘱咐老友,帮忙掩盖真相,给儿女留份体面。孝宴上,常为戒挥鞭大闹会场,怒斥不肖子孙,每一鞭都在为自己、为老友鸣不平。

写剧本时,韩延也在反思,内心觉着自己很孝顺,但那些对父母不耐烦地回应、不经意地忽略,充斥在日常生活的缝隙。“常为戒的鞭子,也打在了我心里。”

在结尾,时光倒转,老常4人拿着水管,喷水嬉戏。这是剧本里没有的。“看到这4个人相处,心里永远是翻江倒海。这个短暂的瞬间多么珍贵,只希望这一刻更美好、更绚烂,所以加了这段戏。”韩延说,“它更像是4个灵魂受过伤的人互相疗伤、抱团取暖,帮彼此缝合伤口。”

他为他们起名,常为戒、谢定山、李慧如,暗合佛学里的戒、定、慧,笼统众生。就像他们的人生故事,一对在人生的黄昏时分奔赴彼此,一对从青葱到白头坚定同行,展现了爱情不同的底色,也书写出爱情最好的模样。

对生老病死主题的偏爱

在一部电影里集齐4位加起来251岁的老艺术家,韩延原以为挑战巨大,配合起来,却非常舒服。正式开拍前,演员提前进组,进行了15天的彩排。韩延希望他们卸去各自的招数技巧,浑然天成地演一个与自己同龄的普通老人。

他们的确已是老人。电影中,谢定山家的老照片里,是年轻的梁家辉与叶童。对看着《新龙门客栈》《黑金》《和平饭店》《跛豪》长大的港片迷来说,见到片中老态龙钟、肮脏狼狈的山哥与欣姐,难免惊叹唏嘘。

动物园里,梁家辉背着叶童,一路上坡,走得艰难吃力,但什么也没说。孝宴上,倪大红不停甩鞭,拍到第三天,腰都直不起来,绑上束腰继续上阵。惠英红在楼间来回穿梭,全速奔跑,几次差点扭伤。叶童有场戏,要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,她毫无杂念顾虑,不怕路人指点,拍了好几条,直到再也哭不出来。“对他们来说,这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。”韩延说,“你让他(她)不敬业,他(她)都不会。”

戏骨们对韩延的评价则是:一个“80后”能想出这样的故事,不简单。

生老病死,对这类主题,韩延有一种敏感和偏爱。

他从小喜欢文学,同龄人痴迷金庸古龙的时候,他每月读《十月》《收获》,沉迷于鲁迅、海明威、川端康成、卡夫卡,桌上摆着叔本华、弗洛伊德的书。

从山东济南的小县城考入中央戏剧学院,老师问韩延:“如果这辈子要拍一部电影,想拍什么?”他答:“青春片。”他太喜欢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一度可以背诵全片台词。毕业论文,别人写国际大师,阿莫多瓦、特吕弗、戈达尔,他只写姜文。

毕业后6年,韩延对青春片钟爱依旧。经历了几年小作坊式的拍片历练,安乐影业总裁、制片人江志强找到他。2012年夏天,电影《第一次》上映,赵又廷、杨颖主演。这是韩延第一部真正的院线片,初稿中地下音乐人的“青春残酷物语”,最终变成摇滚男孩爱上绝症女孩的“青春纯爱故事”。

韩延至今感谢江志强,在一个电影新丁直面庞大工业的时刻,告诉他什么是市场意识。他不再沉溺于自说自话,不再迎合讨好影评人、学院派,只拍“好看”的电影。

第一次看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的剧本,韩延就被感动得大哭。它改编自熊顿的同名漫画。2011年8月,熊顿被诊断患有非霍奇金淋巴瘤,治疗期间的种种故事,无论是痛疼难忍的胸腔穿刺、因化疗而大把脱发,还是花痴帅气医生、享受美食美容,都被她记录下来。

2012年11月16日,熊顿病逝。她与韩延年纪相仿。她去世的那天,正好是韩延的生日。

3年后,韩延把熊顿的故事搬上大银幕,斩获5.1亿票房,成为当季院线黑马,并代表中国大陆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。“我不想让她这种乐观的精神变成一种说教,也不想把她拍成一个传奇。”韩延说,他用了500多个特效镜头,展现熊顿的脑洞。熊顿喜欢美剧《行尸走肉》,他就加入僵尸片元素;熊顿喜欢韩剧和宫斗戏,他就效仿《来自星星的你》和《甄嬛传》的桥段。肿瘤、病痛、生死的沉重话题,有了轻盈、幽默、温暖的力量。

电影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剧照。

以创作超越恐惧

2018年,韩延的第三部电影《动物世界》上映,改编自日本漫画家福本伸行的经典作品《赌博默示录》。小镇青年郑开司阴差阳错登上“命运号”游轮,进入一场赌博游戏,在这个“强者为王”的丛林里,经受着人性的考验。

在某种程度上,韩延也如主角,完成了一次电影冒险。未如预期的票房和影响力让他自省这场失败的尝试。他发微博,将电影里那句“顺风不浪,逆风不怂”送给自己,“话不多讲,闭门思过,开悟之时,江湖再见。”

再见已是两年后,彼时的电影江湖在疫情中风雨飘摇。韩延一度绝望。他想,如果真逼到绝境,除了画面、声音和演员,其余皆可抛,用手机也能拍电影。

2020年最后一天,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上映。这是一部“以学生作业标准”完成的质朴作品,不用任何外在技巧,更多地用内功、感受力,小火慢炖地堆叠情绪。它以患癌少年韦一航与患癌少女马小远的青春故事为主线,透视出两个中国抗癌家庭的日常风景。

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剧照。

电影中,马小远的理性鸡汤最终融化了韦一航的酷寒心防,她劝慰他不要“怂”,要积极起来,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朵小红花。马小远死后,韦一航来到幻觉中的青海盐湖,看到山坡上的一群羊,每一只身上都画着一朵小红花。

这个魔幻诗意的结尾,不期然地抚慰了全球疫情下的焦灼。片尾的短视频画面里,韩延放入了这一年的辛劳众生相,从支教老师、抗疫医生到服务员、外卖小哥,下方文字写道:“谨以此片献给积极生活的我们。”正如同名主题曲所唱:“送你一朵小红花 /开在你心底最深的泥沙 /奖励你能感受 /每个命运的挣扎。”

开机前,韩延和歌手赵英俊约了这首歌。电影上映35天后,赵英俊因肝癌离世,享年43岁。他停止呼吸的时候,病房里响起了这首歌。

疫情期间,韩延的岳母确诊乳腺癌,手术后整个人闷闷不乐,总说丧气话。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上映后,岳母看了片,说特别想二刷。她告诉韩延,最后韦一航看到羊群,她也不知道为啥,觉得心里一下敞亮了。从那以后,她每天吃完饭,主动去小区散步,丧气话也不说了。

生命无常,有人倏然而逝,有人破茧重生。韩延自称悲观主义者,所以他让熊顿在北京天桥的深夜呼喊:“抓紧有限的时间,躁起来!”让马小远带着韦一航原地穷游,在冷鲜冰库想象南极,在修车行蓄水池体验死海,在旋转楼梯攀登喜马拉雅山脉,在建筑工地跋涉撒哈拉沙漠……现实主义的世界里没有奇迹,电影艺术却可造梦。

《我爱你!》结尾,常为戒向李慧如表白:“我们是老了,但只要还没蹬腿,那就得继续躁!”这是韩延写给老常的台词,也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。

“其实对衰老产生恐惧,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了。在外人眼里,这是成熟。但我看来,成熟其实是你犹豫了,没有原来那个冲劲了。常为戒是我的反面,他身体老了,但精神非常躁。”韩延说。

从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到《我爱你!》,从少年、青年到老年,疾病、衰老、生死,他将内心恐惧的东西用创作一一回答,完成了对恐惧的超越。

制作《我爱你!》时,韩延看到儿子的一道作业题:“联系生活,写一写你收到过哪些美好的礼物。”

“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是我的一生,因为它给了我快乐。”

儿子写的这句话,让他特别想大哭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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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Rex_18